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27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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钟振振博士年生，南京人。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，博士生导师，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，清华大学特聘教授。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“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”指导教授，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（原会长），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，中华诗词学会顾问，中央电视台“诗词大会”总顾问、《小楼听雨》诗词平台顾问、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。曾应邀在美国耶鲁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。

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（）

宋·曾巩《甘露寺多景楼》诗

甘露寺多景楼

[宋]曾巩

欲收嘉景此楼中，徙倚阑干四望通。

云乱水光浮紫翠，天含山气入青红。

一川钟呗淮南月，万里帆樯海外风。

老去衣襟尘土在，只将心目羡冥鸿。

网友守望杏坛问：求教先生，此诗颈联，网上的解释说：月光下传来“一川钟呗”，不难想象出淮南原野的平阔寂静；海风中驶出“万里帆樯”，使人意识到长江的迢遥汹涌。网上的解释妥当吗？尤其是第六句，是否应解释为“想象航船即将入海乘风破浪”？打扰先生了。

钟振振答（接上期）：网上对曾巩此诗的解说，最大的问题不在颈联，而在最后两句：老去衣襟尘土在，只将心目羡冥鸿。

网上说：壮丽宏阔的景象，开阔了诗人的心目，于是他于尾联以唱叹的语调，抒写了个人的感受和襟怀。意谓虽老境渐至，征尘满衣，内心中并未放松对未来目标的企望和追求。嵇康《赠秀才入军》诗有“目送归鸿，手挥五弦。俯仰自得，游心太玄”之语，表现一种心与道俱的高旷自得情怀。诗人化用其意，说自己虽然身世蹭蹬，却仍在注目艳羡那高振健翮，远翔天宇的飞鸿。这就体现了诗人“蹑景追飞”的远大抱负。

以上云云，认为曾巩此诗卒章显志，奋发上进，满满的“正能量”。错了！恰恰相反，从朝廷的角度来看，他是厌倦了做官，一心向往归隐，“负能量”十足。注意，我说的是“从朝廷的角度来看”！如果换个角度来看，那就另当别论了。

何以见得他厌倦做官、向往归隐？

晋·陆机《为顾彦先赠妇》诗二首其一曰：辞家远行游，悠悠三千里。京洛多风尘，素衣化为缁。又曰：愿假归鸿翼，翻飞浙江汜。曾巩这两句诗的构思，正与陆机诗相似，都是游宦在外，对官场、仕途的污浊感到厌恶，希望归隐的意思。

又，“只将心目羡冥鸿”句，也与嵇康诗无关。“冥鸿”二字，实用汉·扬雄《法言》卷六《问明》曰：鸿飞冥冥，弋人何篡焉。三国·宋衷《注》曰：篡，取也。鸿高飞，冥冥薄天，虽有弋人执矰缴，何所施巧而取焉。喻贤者深居，亦不罹暴乱之害。其意是说：鸿雁高飞远举，猎人的箭便射不到它。比喻贤人隐居高蹈以避世，可以全身而远离祸患。

弄明白“冥鸿”二字的出典，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知道，曾巩之所以厌倦做官、向往归隐，更有避世全身、远离祸患的考虑。

宋·杜大珪《名臣碑传琬琰集》中卷四九录有曾巩之弟曾肇所撰《曾舍人巩行状》，谓曾巩历知齐、襄、洪州；进直龙图阁、知福州兼福建路兵马钤辖；召判太常寺，未至，改知明州；徙亳州。曾巩此诗，见其《元丰类稿》卷七。其前有《寄齐州同官》诗，可知此诗当作于知齐州之后。齐州，即今山东省济南市一带。而“甘露寺多景楼”在润州，润州即今江苏省镇江市一带。洪州，即今江西省南昌市一带。福州，即今福建省福州市一带。明州，即今浙江省宁波市一带。亳州，即今安徽省亳州市一带。曾巩自齐州移知襄州，自襄州移知洪州，自洪州移知福州，自福州移知明州，都不须经过润州。而自明州移知亳州，才须经过润州。因此，定此诗作于他自明州移知亳州途中，比较合理。

曾巩《元丰类稿》卷三三有《进奉元丰二年同天节银绢状》。“通天节”即神宗生日，为四月十日。紧接此状之后，有《移知亳州乞至京迎侍赴任状》曰：臣五月三十日伏奉敕命，就差至亳州。又据宋·李焘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三一〇，元丰三年曾巩已在京勾当三班院。

可知曾巩自明州移知亳州，即在神宗元丰二年（）。换言之，他途径润州，登甘露寺多景楼而作此诗，亦在此年。

曾巩生于真宗天禧三年（），作此诗时已六十一岁，故自称“老去”。而元丰二年，正值新党执政。曾巩属于旧党，政见自与当局不合。新党执政期间，激烈反对“熙丰变法”（神宗熙宁、元丰年间）的旧党骨干多遭排挤甚至迫害。就在元丰二年，曾巩作此诗后不久，与他同年登进士第的苏轼，即因诗文得罪而被逮捕入狱，差一点丢了性命。这便是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“乌台诗案”。明乎此，我们对曾巩此诗何以有“只将心目羡冥鸿”的避世全身、远离祸患之想，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。

作者/钟振振编辑/冯晓